我们仍需与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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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海棠依旧·8.6巳正】囿

上一棒@苏木卿 

下一棒@刖洛华尘 



城墙上的风真大啊。她穿着件纯白的衣裳,衣带在风中飞扬,显得那个身影越发单薄。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,却依旧站得笔直。


风还在吹。她俯瞰着城墙下的士兵们和他们手中的兵刃。天色昏暗,他们手里的兵器也黯淡。连兵器也死了。这城墙修得这样高,可再高耸、再坚固,也敌不过君主的一个决定。


“社稷的尊严便是蜀主的尊严,容不得半点践踏。”她尽力提高声音,但话语依旧被风扯得破碎,“蜀主自可说是不想让蜀地百姓受战乱之苦,可这如何对得起那些为家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累累骸骨?他们甘愿用命去护的江山,岂是可以拱手让人的?”


“躲在城门后苟延残喘的,不是百姓,而是贪生怕死的懦夫。”


“而蜀地真正有血性、有骨气的男儿,都已先赴了黄泉。他们若是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,该有多心寒。”


“十四万人齐解甲,更无一个是男儿!”


在她身后是曾经高居金殿,听惯了莺啼燕啭的蜀主。看不清他的面容,但能感觉到他的憔悴。他努力想朝她走去,可还是徒劳。他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像他倾颓的江山一样,他跌坐在地上,嚎啕大哭起来。不是默默地流泪,也不是呜咽,而是可怕的,撕心裂肺的哀号,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。


“我花蕊虽一介女子,但我亦当追随英烈而去,绝不苟活!”她向前踏了一步,列阵的将士们便看见一个白鹤似的身影从高高的城墙上坠下来。明明是极速向下落,却像是要借着大风扶摇而行,再看一眼蜀地江山——



大地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,我连忙捏诀,从这个梦境中脱出身来。等眩晕感稍稍缓解了些,我睁开眼,看见一位女子正扶着额头低低喘气,她是从梦中惊醒的。这倒是当真见到了传闻中蜀地养出的绝艳芙蓉,丝毫不遮掩,也绝不肯低人一等。但细看,眉目间又满是忧愁旁骛。


“你是……”她皱着眉看我。月光从窗棂间漏下,给她披了件她梦中殉国时的雪白衣裳。


我摸了摸鼻子,有点心虚:“那个,我叫辛夷,一个食梦妖。”我在心里默默骂自己,明明道行还不够就跑出来了,这下被发现了吧。我偷偷扫视着她的房间,想着接下来该怎样跑路。


“你是以梦为食的妖怪?”她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——她很疲惫,是一个被耗尽的,思念故国的蜀人,“你能不能……留下这个梦?”她低下头紧紧攥着衣袖,锦被上晕开湿意,“既然不能真的那么做,那就让我有一个这样的梦吧。”

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我低下头,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——她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,但肩膀还是轻轻颤抖着——我觉得口干舌燥,半天才挤出一个“哦”。



之后的几天里,我常常到这里来,用幻境给她看看她魂牵梦萦的蜀地风光。她没有说过多的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,眼睛里映出斑斑驳驳的光影,像盈盈的泪光。


当幻境中的山水渐渐褪去时,她起身从柜子深处拿出一卷画轴,紧紧地抱住,平静地望着曾经浮现出山水的地方。泪水滚落,她却并不在意,仿佛那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东西。只有当泪水滴落在画卷上时才擦了擦。“我小时候,很喜欢读书写文章。”她只是孤独地坐着,抱紧了怀里的画卷,“但是家父对这件事很不满意。”


——为什么?


——他说,女子若是只识得几个字,不当睁眼的瞎子就可以了。但是读书作文,难免会生出许多不合时宜的想法,心气便高了……那是男子的事。女子只需要练好女红,修好妇德,便罢了。


——可是,我听说有蜀人赞扬你“幼能文”,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女子啊。


——称赞?


她低声笑了笑,轻轻摇头。笑声空空落落,在月光里显得很孤独。


——他们称赞的无非是“能向彩笺书大字,忽防御制写新诗”,是他们认可的,符合女人身份的小聪明。可我想要的,是与那些士人的平起平坐,可以像他们那样大谈天下事,无须顾忌世俗眼光。


——说来,认可我的人又有多少呢?自命不凡的士人嘲笑我只能写写宫词,自甘低人一等的女子厌弃我卖弄才学。可他们所嘲笑的、厌弃的又是什么?


她有些激动了,脸色苍白,瘦弱的肩膀颤抖着。她把脸埋在手心里。


——我曾提醒过国主居安思危,可他恃蜀中地利,全不在意。他只赞我写得一手好宫词,可这就是我想要的么?若我可以同男子一般仗剑远游,我难道作不出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“不破楼兰终不还”吗?我的才学,比他们分明不差分毫!


我扶住她的肩膀,试图让她冷静下来。“花蕊,你冷静些!他们都是困囿你的成见,你不能……”


——困囿。


她静静地望着那副画像,眼底多了一点水光。她自嘲似地笑,但依旧高高地昂着头,不肯显露出半分软弱。她坚持着自己的骄傲与尊严。蜀地的芙蓉,高贵得不输凤凰。


——人生何处不是牢笼?蜀地,汴京,我到哪里都不过是宫室中的囚鸟。我被“女人”这个身份困住了,我被“花蕊夫人”这具躯壳困住了……天之苍苍,可我哪有扶摇而上的权利呢?


——辛夷,你说,我有来世吗?


“你别胡思乱想!活着……就是希望啊……”话说出口,我却又迟疑了,以她的处境……活着还是去死,哪一个更痛苦呢?我不知道。


她猛地抬头看向我,半晌才缓缓露出一个笑,与笑同时出现的还有眼底点点的水光。“你和他说的一模一样……他也说过……他让我,活下去。”


活着,便是希望。


可死不得,才是最难过的。


“你听说过那位违命侯吗?”


我点点头。那也是从江南折来的一枝李花,烟雨养出的天水碧。他和花蕊身上有种很相似的东西,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。


“我真想见见他啊……”她抱着自己的膝盖,侧着脸,望向窗外落雪,“蜀地的冬天没有这么冷。”


我的眼睛有点酸涩,默默地往她肩上披了件外衣。“你在蜀地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?我可以帮你取来。”我只是想为她尽量做点事,让她高兴些。


“……国主曾赠我一个雕了芙蓉花的手镯,出蜀时我怕丢失,就让宫人收起来了。”她感激地看着我,攥着我的手——她的手冰凉——报了一个地址,“如果辛夷姑娘能帮我取来,我……”她甚至想要给我磕头,我连忙制止她。“我来往蜀地和汴京只需要片刻而已,这没有什么。你还有没有想打听的人?我可以帮你捎个口信。”


她说,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自己的父亲,不能陪着他安度晚年,并让我带些银子给他,让他添置冬衣。


她说,她也很想念在蜀地时一直陪着自己的小宫女,她很喜欢她,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奴婢。她很想再见见她。


……


她交代了很多。末了,她扶着窗棂,眺望着千里落雪。那是蜀地所在的方向。“如果可以的话,”她倦极了,阖上眼,遮了眼里的期待与悲哀,“真想再看一次蜀地的芙蓉啊。”



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对话。



第二天我去了蜀地。那里的女子们依旧梳着蜀中样式的髻。我按照花蕊给的地址,一一去了那几个地方。那位宫人正趁着有点阳光,把宫中的裙装晾在院子里晒晒。确认我的确是花蕊所托后,她才肯把手镯交给我。“请您转告夫人,蜀人依旧是蜀人。”她的眼里蓄了一汪泪,却依旧高高地昂着头,不肯显露半分软弱。蜀中的女子,原来是这样相似的吗?


但在叩花蕊父亲的门时,我却被告知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。老人是在梦中离去的。邻居说,他被葬在后山,墓边是他曾经栽下的芙蓉。我买了壶酒,以酒酹地。想了想,又折了枝芙蓉,和芙蓉手镯一起,小心地放在了袖子里。



我如约来找她的时候,却四处都没看到她。而等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,我面前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土堆。


“当时晋王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……”猎场的梅树如是说着,我却没听见后面的内容。


雪中的世界寂寥无声,我轻轻地把那枝芙蓉放在她墓前。原本想把那个玉镯也一起放着的,想了想,却又戴回了手上。


“花蕊……你来世会实现你的愿望的。可以畅谈天下事,一展抱负,不再囿于身份。”我的喉咙涩得厉害,最终只能祝她实现愿望。


雪还在下,一刻不停。


夜空上悬着皎洁的月亮。在这个天地无声的时刻,我站在她墓前,一言不发。雪纷纷扬扬,落在小土堆上,落在芙蓉枝上……落雪千里,天地为泣。风携着雪花,风吹啊,一如过去千年万年的岁月。


最终离开的时候,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枝芙蓉,心想,如果它是在夏天,一定能开出极美的花吧。



百代光阴就那么过去了。江山离散又统一,年年岁岁,那个芙蓉玉镯却一直都停留在我的手腕上。我很想再见一眼那个满怀抱负的女子,亲手把手镯还给她。


正这样想的时候,一个姑娘一不小心撞到了我——她穿着职业装,手里还拿着文件夹,走得很急——她赶紧道歉,目光落在手镯上的时候突然顿住。她身后赶来另一位姑娘,气喘吁吁:“花蕊,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报告会了……你在看什么?”


那个被叫做“花蕊”的姑娘抬头看着我,眉目与我记忆中的某张脸渐渐重合。她突然哭了起来。她说:“我见过这个手镯……很久以前,我就见过它。”



【end】

感谢观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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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女性人物里,花蕊夫人是我很喜欢的一位。

她“幼有才色”(《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》),写得出“更无一个是男儿”。她的才学、她对时局的考量(曾提醒孟昶居安思危),在那个时代都是很少见的。但关于她的记录只有短短几行。

(《唐诗大辞典 修订本》)

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。

希望像她一样被身份困囿住的女子可以冲破困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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嗯嗯说了这么多,还想说的就是——

呜呜呜呜呜呜感谢各位老师不嫌弃我拖后腿!!!

orz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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